【多維連載】
埃德蒙•坎德勒在英軍與藏人的第一次戰鬥中負傷,被送回印度治療,三個月後他重新返回西藏,又路過當時的戰場。
我發現那些倒下去的藏人仍躺在原地。有個人在撤退時,子彈穿過了肩部,他回轉頭,面對著我們的槍彈倒下了。另外一個則用指頭勞而無功地扯著地上的草,這時草叢中正開放著一朵鮮艷的粉紅色報春花。萎縮的手臂、大腿看上去都短些了,令人可怕。小溪邊,屍體成堆,焦乾的皮膚看上去就像鐵鏽,如同木乃伊一般。在旋風中,從一顆腦袋上掉下來的一束黑髮團團捲了起來。屍體身上的東西全給扒光了,只是除了偶爾可以見到的一點點布條之外,這樣屍體比全裸著還要難看,另外就留下了頸部一些不值錢的護符。由於這些東西的神秘力量,無人認為這些東西值得拿走。大自然倒顯得慈祥一些,在他們的周圍撒滿了春天美麗的花朵。〔15〕
另一段引文是西藏方面的材料。在西藏現存的歷史檔案中,有一封一九○四年藏方前線指揮部成員西爾邦朗童寫給噶廈政府全體噶倫的信,敘述他奉命去召集和整頓潰散藏軍的經歷,從中可以看到當時藏軍潰敗的程度。
......來到仲仔溪達村時,遇見許多潰散的藏兵。我們叫過來八名藏兵,其中一名帶著洋槍。自稱是代理代本甲扎的代表,並說他們是派來守衛山頭的,因不敵而逃來。我倆勸他們不要再逃跑了,同我們一起去仲仔。他們口稱遵命,但最後還是逃走了。
我們到達屬於噶丹的山廟牧場時,發現朗溪卡之僧官洛曲和哲蚌寺的三名代表以及部分喇嘛正在這裡休息。我們問他們是幹什麼的﹖他們說是山頭失守後逃跑來的。我們勸這位僧官率領他的人同我們去仲仔。僧官不答而離去。哲蚌寺的三名代表建議我們先說服僧官。於是,我們追趕僧官洛曲直到奴瑪山後時,見僧官洛曲和大批藏兵正在彼處燒茶休息。經查問,始知這些藏兵是從彭波地區調來的,僧官則是該部的督戰官。我二人勸他們要以政教大業為重,齊心協力共同對敵,要求同我們去仲仔集中待命。該僧官和藏兵回答說,他們從彭波來的藏兵原有一百八十名,多數已戰死,現只剩六十餘人。大家已經盡了忠,等等。那僧官洛曲不但不勸說藏兵,反而煽動藏兵謾罵我兩人,特別是二人離開此地一段路後,他們向我們開了一槍。感謝三寶護佑,我們沒有被打中。一個僧官,竟然如此目無法紀,槍口對著自己人,使我們的生命處於內憂外患中。對僧官的這種非禮,使人難以容忍,但因寡不敵眾,當時只好作罷。
我們於二十三日黃昏前到達仲仔地方,當詢問潰散部隊的去向時,據仲仔溪卡的溪本反映,喇嘛軍由軍餉部派往江孜,但據說多數人在途中逃散......第二天,從江孜逃來的人傳說,江孜宗和寺廟已彼敵軍攻佔,我方守軍被打散等情。因此,朗如騎兵無法去江孜。眼下,管家貢熱去曲江年楚河以北地方尋找噶曹喇嘛並召集散兵。我令朗如騎兵和那曲、那倉的餘部去白朗宗集中。一方面阻止我軍繼續向北逃散﹔一方面令其堅守住現有陣地............與軍餉官和日喀則宗本們研究禦敵之策。他們說﹕想盡一切辦法抵抗敵人是應該的,但手中無兵啊﹗據悉,江孜的大部分藏兵經倉貢、仁則開走了﹔山南的藏軍駐紮在年楚河以北,別處基本無兵。如果河北的藏兵不認真抵抗,就連淺渡也難以守住......〔16〕
在中共的官方修史中,有大量對藏人在那場“愛國抗英鬥爭”中表現出的英雄主義的描述,北京政府近年還在當時的主戰場江孜修建了紀念館。然而從上面這封信中,哪裡看得出英雄主義的蹤影﹖
一九○四年八月二日,帶著大炮機槍,踏著血泊前進的英國“使團”開進了他們的目的地──拉薩。在此之前,西藏人已經完全喪失了鬥志。二十八歲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帶領一小伙隨從逃離了拉薩,流亡蒙古。面對著高聳於拉薩上方的布達拉宮輝煌金頂,英國人這樣表達他們的自豪之感和對西藏人的蔑視﹕
喇嘛用盡了他們在物質方面和精神方面的手段阻攔我們,他們依靠中世紀的武器和各式各樣的雜牌現代武器同我們較量,他們舉行了求助於天的儀式,整天誦經,一本正經地詛咒我們,然而我們還是過來了。〔17〕
駐藏大臣有泰以牛羊“犒勞”佔領了拉薩的英軍。英軍未進拉薩以前,他就寫信對英國人的“長途跋涉”表示慰問,說他曾向達賴喇嘛力爭,不應該對英國人“無禮至此”,並為藏人的無禮“深引為羞辱”〔18〕。他和榮赫鵬一見面就找到了共同語言,兩人互相傾訴對藏人的厭惡。榮赫鵬表示極能諒解有泰在西藏的困難,因為他自己剛剛有同樣的經歷,他們共同認為“藏人實一極端頑固之民族”。有泰對因西藏人的抵抗給英軍造成的“困苦之經歷”,再次表示“深抱不安”。榮赫鵬在回憶錄中寫道﹕“余因過去數年中迭與頑梗愚昧之藏人作長時無謂之晤見,今得晤此君,亦殊感欣慰也”〔19〕。中國政府將有泰撤職查辦後,榮赫鵬非常不滿,認為中國任命駐藏大臣,“應選用有泰一流人物”〔20〕。
後來中國人把有泰定為“賣國”理由是足夠的。他作為中國在西藏的主權代表,面對榮赫鵬迫使西藏人簽署喪權賠款的條約,不但“無一語匡救”,還又哄又壓地督促西藏人屈服〔21〕。正如隨後去查辦他的欽差大臣張蔭棠所斥──“誠不知是何肺腸”。
我想,除了顢頇怯懦和昏聵,在有泰的“肺腸”深處,可能還始終在轉動著一個中國人的小心眼──儘管面對的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和全新的對象,他仍然以為可以像線裝書記載的老祖宗們那樣,玩弄“以夷制夷”的古老把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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