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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  王力雄 著

第四章主權與實力(6)

【多維連載】

3、建立邊防的代價

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在布達佩斯的中歐大學訪問時,斜對著我房間的那個門上貼著一面“雪山獅子旗”──那是西藏獨立運動的象徵。後來我認識了那門裡的主人,她是西藏流亡政府派到中歐大學學習的研究生。她十分忠誠西藏獨立的事業,一談話就會宣講流亡藏人的信念和觀點。在聽她宣講的過程中,我曾問了她一個問題──如果西藏實現獨立,將怎樣建立邊防﹖

我問這個問題,完全是從技術的角度。作為一個主權國家,邊防是其基礎之一。尤其當接壤國家是有威脅的,或者是領土存在著爭議的時候,邊防能力就更是主權的保障。西藏脫離中國,不會是中國心甘情願的結果。即使一時是以政治解決,西藏想保持長久的獨立,也不能沒有強大的邊防做後盾。

然而,這種邊防完全是實力的體現和競賽。暫且不說西藏與中國進行戰爭需要多大實力,即使是在和平狀態下維持基本的邊防,西藏是否有足夠的實力﹖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我深切地知道在那片被稱為世界第三極的廣闊高原上,建立和維持一個邊防體系是多麼艱難和昂貴。

中國在西藏的駐軍,是我在西藏多次旅行中打交道最多的群體之一。那不是由於我與軍隊有什麼特殊關係,而是因為它是西藏境內最完整和有效的一個體系。很多地方,除了軍隊以外,你找不到任何可以得到幫助的地方,甚至除了軍隊,你就根本找不到別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中國在西藏的駐軍數量是多少﹙那屬於軍事機密﹚。我曾做過一個推算﹕中共前總書記胡耀邦一九八○年進藏時,曾在一次共產黨幹部的內部會議中提到,當時整個西藏自治區的軍隊和地方加在一起,一共有三十萬漢人〔25〕。而在中國政府部門對西藏自治區的人口統計﹙那種統計不包括軍隊﹚中,一九八○年西藏自治區的漢人為十二萬二千四百人〔26〕。如此算下來,一九八○年中國駐藏軍隊中的漢人在十八萬左右。因為軍隊還有一定少數民族﹙包括藏族﹚成員,所以駐藏軍隊的總數要超過十八萬人7。中國軍隊於八十年代初裁軍四分之一。如果西藏駐軍也以相同的比例裁減,裁軍後的西藏駐軍人數應該在十二萬左右。

在西藏流亡政府公佈的材料中,中國的西藏駐軍為如下編制﹕

在西藏自治區有六個軍分區。其中包括兩個獨立陸軍師,六個邊防團,五個獨立邊防營、三個炮兵團、三個工程兵團、一個通訊總隊,二個通訊團,三個運輸團,三個獨立運輸營、兩個雷達團、二個師又一個團的地方武裝,一個獨立武警師,六個武警獨立團,外加第二炮兵的十二個火箭部隊。在大西藏地區,解放軍空軍有十個軍用機場。〔27〕

這些數字不能證實,只做參考。其中提到的“大西藏”是與“西藏自治區”不同的概念,我將在下一節解釋。按“大西藏”的範圍統計,中國駐軍的數量肯定還會大得多。如上述西藏駐軍有三個運輸團,那只是駐在拉薩的三個團。而擔負青藏線一條公路的軍事運輸,據報導就有九個汽車運輸團〔28〕。其他幾個汽車運輸團平時駐在青藏公路北端的青海格爾木。

格爾木是五十年代在柴達木盆地的荒灘上建起的一座軍城,作用就是保證對西藏的軍事供應。格爾木出城向南幾十公里就是西藏高原的北緣──昆侖山脈。鐵路目前只修到格爾木,因此那裡成為供應西藏的物資轉運站。西藏所需物資的八十%從格爾木進藏。格爾木八十%的職工是直接或間接地為西藏物資供應服務〔29〕。青藏公路上,隨時可以看到長達幾十輛上百輛的軍車車隊滿載物資駛往西藏。

當年中共十八軍進藏,開始只有三個步兵師三萬餘人。隨著進軍深入,運輸補給線不斷延長,後方機構迅速膨脹,相繼成立了汽車部隊、工兵部隊、兵站系統、航空站和地勤站等,全軍總人數擴大到七萬餘人。實際上真正深入西藏的部隊只有八千多人,其他人都是服務於後勤,相當於每進藏一個人,後方要有八個人支援〔30〕。

之所以要建立如此龐大的後勤,在於西藏本地無法籌措軍事物資,連基本的生活物資也相當匱乏。即便是做飯取暖的燃料,對西藏的中國駐軍都是問題。士兵們經常被派出尋找可供燃燒的牛羊糞便,大概在全世界的軍隊中也屬少見的奇特任務。西藏高原面積雖大,能夠種植糧食的地區卻極少。生產的糧食僅夠本地人吃。如果中國軍隊就地購買糧食,立刻會引起糧價飛漲,市場緊張,以至擴展為社會不穩。中共解放軍剛進藏時就出現過那種局面。

西藏沒有石油,而油料是現代戰爭的血液。西藏的石油製品全部要從中國內地運。在用油罐車運油的年代,由於運輸距離長,每運抵西藏兩車油,要消耗一輛相同油罐車運的油。後來中國人花巨資鋪設了一條長一千○八十公里的輸油管線,其中九百多公里位於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地區,八百六十公里通過長年凍土帶,過十座大山,還有雷暴區、熱溶湖塘、冰川等高原特有地形。整條管線常年由一個團的軍隊守衛和維護。那條輸油管線只是把油從格爾木送到拉薩,其他地區和邊防部隊的用油還是要靠汽車運送。

我在有的邊防連隊看到每晚只開兩小時的電視,雖然看電視是士兵的主要消遣,但因為沒有充足的燃油供發電機,軍官只好命令有計畫地使用。有的連隊甚至為了分一支蠟燭也要召開共產黨的支部會﹙黨支部是連隊的最高權力機構﹚作決定,然後再開全連軍人大會把決定解釋明白〔31〕。

如果不是在西藏,缺什麼東西可以通過社會商業系統購買,駐藏軍隊的所有物品卻無一不得靠後勤供應。後勤系統出現的任何問題,也就無一不影響到軍隊的生存狀態。我看到過一篇報導,一九八五年時駐守西藏里孜的某連隊,吃的是一九六二年的大米。大米的年頭比全連士兵平均年齡大一歲〔32〕。我的親身經歷是一九九六年去普蘭,曾在那裡的邊防連吃過一九八二年的罐頭。

中國士兵應該算比較能吃苦的,需要的物資數量相對較低。但是隨著經濟發展和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現在與過去也已不可同日而語。以營房來說,迄今已經經歷了四代﹕五十年代是在地上挖個坑,上面蓋上頂﹔六十年代是土坯房﹔七十年代發展到石頭和木料結構﹔八十年代改為鋼筋水泥﹔現在已經開始向樓房過渡了。每一步發展,物資供應量都要成倍甚至數倍地增長。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之交,每個邊防士兵年需物資一點二噸〔33〕,到一九九六年,每個士兵已經需要一汽車運量的物資──即四至五噸。這僅是和平時期,遇到戰爭還將成倍增加。美軍在朝鮮戰爭中步兵單兵日耗物資二十九公斤,在越南戰爭中攀升為一百一十七公斤,到海灣戰爭更達到二百多公斤。中國軍隊即使僅按美軍在近半個世紀前的朝鮮戰爭標準,單兵年需要物資也得在十噸以上,如果達到九十年代海灣戰爭的標準,單兵年需要物資將達到驚人的七十多噸。

且不和美國軍隊比,僅僅為了解決邊防連隊的危房改造、把煤爐取暖改成土暖氣、用太陽能提供洗澡水、照明用電和吃上蔬菜這五項最基本的生活條件,西藏阿里軍分區就花了二千多萬元,等於他們所駐防的阿里地區一九九五年全年的財政收入﹙二千一百九十萬元人民幣﹚。導致成本如此之高的主要原因就在運輸。不算物資的價值,一車物資僅運費即為四千五百元,相當於八個西藏農牧民年人均收入8。西藏道路狀況之差使得運輸損耗高得驚人。一車玻璃從格爾木拉到拉薩只有十五%完好,一車水泥則有五十%撒到公路上〔34〕,更使成本大大增加。

還有不通公路的地區,運輸費用更貴。西藏墨脫縣駐軍一個營,需要的物資全靠僱佣老百姓翻山越嶺往裡揹,一九九○年的秋季運輸,運進物資二百噸,僅付給民工的運費就達二百二十多萬元〔35〕。

中國軍隊也曾考慮過用直升機運送給養。但是青藏高海拔高,氣候惡劣,一般直升機飛不了。據說一架中國造的直升機飛一趟墨脫,落地後竟發現機身拉長一尺,飛機就此報廢。中國軍隊後來選購了美國製造的“黑鷹”直升機專飛西藏高原,因為地形複雜,氣候惡劣,連續摔了好幾架。一九九一年,中國七大軍區之一──成都軍區好幾位高級將領在西藏視察防務,也因飛機失事而殉職。現在,沒有極特殊的情況,飛機基本不敢飛。不過,如果西藏邊防真都改用由直升飛機保證供應的話,七百萬美元一架“黑鷹”,加上油料和龐大的地勤系統,為此一項,西藏邊防的代價又要增加多少﹖

在西藏,維持和平時期的邊防已屬不易,而若想具有抵抗侵略或進行戰爭的能力,成本之高更是難以想像。舉例說,維持一個邊防團的日常開銷和官兵工資,一年所需一千萬到二千萬元人民幣。而一輛能在西藏使用的裝甲車,價值二百萬元左右,配備一個裝甲團至少要一二百輛裝甲車,僅在裝甲車上的一項花費,即是幾億元。

論及邊防與道路的關係,會發現西藏若要建立自己的邊防,在道路方面存在一個嚴重問題。因為邊防離不開公路,所以邊境地區需要修築與邊境線大致平行的環邊境主幹公路,以保證邊境地區的戰略調動和物資流動,同時從環邊境主幹公路向邊境線輻射支線公路網,保證邊境前線部隊的後勤供應──這是保證邊防的基本條件。中國進軍西藏四十多年,凡是西藏與其他國家的邊境,基本建起了這樣格局的公路體系9。如果西藏獨立,建立自己的邊防,除了在與印度、尼泊爾接壤地區現在已有環邊境公路,更重要的是應該在其與中國接壤地區建立環邊境公路體系,才能保證西藏對中國的邊防。然而打開地圖即可看出,在達賴喇嘛所認定的西藏與中國之邊界,西藏方面不存在這樣的環邊境公路體系﹙倒是在中國一側有包圍西藏的公路體系﹚。多年來,中國人所建設的川藏、青藏、滇藏等公路,還有成都到那曲的三百一十七公路、西寧到昌都二百一十四公路,全都指向西藏腹地,使中國可以隨時迅速地向西藏調兵。僅從這種道路條件,西藏所處的戰略地位就已相當不利。

當然,西藏一旦獲得獨立,理論上可以自己修造防衛中國的環邊境公路。然而實際上,在西藏高原修造公路的困難和成本,是西藏自身是無法承受的。以中國的財力、物力和人力,幾十年時間才建起西藏現有的公路體系。舉川藏公路為例,三十年代國民黨政府就開始修建從成都到康定一段。全路徵用民工不下二十萬,疾病或跌打死者一千五百人。一九四○年十月勉強通車,由於路基不固,秋冬積雪難以通行,春夏苦於山洪,難以維護,又不得不放棄使用而改道重修〔36〕。中共進軍西藏後,再次啟用十幾萬士兵和民工,用四年時間,挖掘二千九百多萬立方米土石方﹙相當於挖一條十五米寬,三米深,一千三百里長的運河﹚,架起四百三十座橋樑,修築了三千七百八十一座涵洞,翻越二郎山、折多山、雀兒山、甲皮拉山、色霽拉山等十四座大山,橫跨大渡河、瀾滄江、金沙江、怒江等十多條中國著名大河,最終建成二千四百一十六公里長的川藏公路。修路過程死亡三千多人,平均不到一公里就有一個死者〔37〕。中國花在西藏道路上的錢,多年累計得有幾十甚至上百億﹙僅一九七四-一九八五年的青藏公路整治工程就耗資八億多元〔38〕﹚。可以說,在西藏高原修路,步步都是鈔票和屍骨鋪成的。那些鈔票和屍骨攤到偌大的中國之上,也許還不那麼突出,若由西藏自己承擔,就是非常可怕的了。所以,我問服務於西藏流亡政府的那位女學生的問題,雖然是技術性問題,卻是一個關鍵。西藏現在屬於中國,由中國負責邊防,需要防衛的只是西藏與其他國家接壤的邊境,中國只需在西藏建立半圈邊防。如果西藏獨立,西藏需要的則是自己建立一整圈邊防,可想而知得部署多少軍隊,建立多麼龐大的後勤體系、交通網絡以及通訊設施,即使西藏能搞到那麼多錢﹙令人懷疑﹚,又從那裡得到那麼多士兵呢﹖即使讓所有的青壯年男性藏人都當兵,對付中國夠不夠呢﹖

關於這一點,達賴喇嘛曾經提出過一個“西藏和平區”的設想。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一日,他在華盛頓對美國國會的演講中提出解決西藏問題的五點和平計畫。他對他的建議解釋說﹕

把西藏建立成和平地區,意味著中國在西藏的部隊及軍事設施的撤除﹔這樣印度也就可以撤走駐防在喜馬拉雅山靠近西藏地區的部隊及軍事設施。這一切都將根據國際條約進行,以滿足中國在安全顧慮上的合理要求,並且促進西藏、印度、中國及其他同一地區內民族之間的信心。每一個有關國家都獲得利益,尤其是中國和印度,因為這麼一來不但強化了他們的安全感,並且減輕了為了維持喜馬拉雅山沿線疆界的龐大軍事開銷。

在過去,中國和印度之間的關係從來就不緊張。一直要到中國部隊侵入西藏,取得了第一次和印度接壤的地區之後,兩大列強的關係才緊張起來,終於造成了一九六二年的戰爭。從那個時候開始,危險的意外事件層出不窮。如果他們像過去一樣被一個廣闊友好的緩衝國家隔離,這兩大超級人口大國要重修友好關係將不是一件難事。〔39〕

達賴喇嘛沒有提到中國撤軍後,西藏自身是否要建立邊防。瑞士是一個中立國,卻一直把加強自身的防衛能力作為保證中立地位的基礎。而且既然作一個中立國,防務的建立就只能依靠自己,對西藏而言就更加困難。假如達賴喇嘛對此的設想是西藏乾脆不要邊防,完全靠中國、印度兩大國的自覺和國際條約對它們的約束,保證它們不跨越西藏的邊界,那是未免過於理想化的。

固然,國際間存在著不設防邊境,現代國家的主權已經在相當程度上靠國際秩序保證,而非一定要靠武力,因此大量小國才能安全生存。但是所謂國際秩序,那是一定有威懾在其背後的。小國自身可以沒有實力,但它所依賴的國際秩序卻不能沒有實力,只不過那實力是由其他大國或聯盟提供罷了﹙如科威特與海灣戰爭﹚。中國和印度都是大國,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算超級大國。國際秩序對這樣的大國,效力往往是有限的,原因在於它們有對抗國際秩序的相當實力。也許在好的狀態下,它們可以遵守條約,自覺地維護西藏領土的完整和不受侵犯,但是如果狀態不那麼好,或是有了變化呢﹖國際政治翻雲覆雨,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為了應付這樣一個世界,治理國家的出發點應該從最壞的可能出發,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最好的可能上。

達賴喇嘛把中國和印度的矛盾解釋為失去了西藏隔離。但是前面說過,西藏之所以過去具有獨立地位,是因為那時的亞洲處於“東方式關係”。一旦亞洲接受了現代主權體系,過去的狀態就會發生變化,不僅西藏的獨立地位難保,中國和印度兩個亞洲巨人的相互衝突和提防也是勢在必然。這不是能夠以善良願望為轉移的。就算中國與印度之間在今天重新被一個西藏隔開了,兩方在現行主權意識和國際戰略的思維框架中,仍會隨時猜疑對方控制西藏的企圖,互相採取先下手為強的舉動,最後還是可能演變成在西藏高原上的衝突。

對我提出的問題,那位西藏女學生把希望寄托在中國實現民主化上,她認為民主的中國不會侵略西藏。這種回答不太有說服力。印度獨立之後就已經是民主國家,但是並沒有妨礙它打了數場國際戰爭,至今還與同樣是民主國家的巴基斯坦劍拔弩張。即使是美國那樣的頭號民主國家,凡涉及國家安全,又何曾有過手軟﹖哪怕僅僅是為了在這個自然疆界已經失效的時代,防止環繞西藏的二十多億人口﹙中國加印度﹚對西藏自發的蠶食和滲透,西藏也不能不建立邊防。

那麼,如果獨立的西藏一定需要建立邊防,問題就歸結到如何去付建立邊防的代價,以及由誰去付這個代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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