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連載】
從以上數字可以看出,僅拉薩一個市,就集中了西藏全部漢族人口的一多半。在西藏的漢人基本是城鎮人口。一九九○年拉薩市鎮人口數為十三萬七千六百六十一人〔12〕,也就是說漢人常住人口佔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再加上漢人的流動人口和駐紮拉薩的軍隊,外人在拉薩街頭得到漢人為主的印象是一點不奇怪的。
不過通過這組數據,同時也可以看出,在拉薩以外的偌大西藏,漢人少到了什麼程度﹙只有三萬多人,含暫住﹚。
我們再來看臨時進藏的漢人。中共以前因為交通不便,全靠車馬,進藏一趟需時數月,不管是做生意還是旅遊,因為付出的代價太大,都成了得不償失的事情,所以不會有多少人產生臨時進藏的雅興。毛澤東時代雖然有了公路和汽車,以那時的汽車和公路條件,進藏仍是一件不易之事。那時既無旅遊之風,也不允許做生意,一般只有帶著國家“任務”的人才會、也才可能進藏。今天的噴氣飛機把進藏時間縮短為兩三個小時,青藏公路鋪上了柏油路面,交通不再成為阻礙,隨時可進可出,這才前所未有地出現了大批臨時進藏者。由於有了人數越來越多的臨時進藏者,今天的無人進藏與歷史上的無人進藏有所不同。
臨時進藏者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被謀生和賺錢的目標吸引進藏的。他們在拉薩街頭補鞋、裁衣、修鐘錶,在公路沿線開飯館,包工程、挖金子、倒賣草藥、盜獵野生動物﹙我甚至見到過從內地到拉薩要飯的漢人﹚,這些人都是漢人中的普通老百姓﹔還有一類是出於旅遊和獵奇動機進藏的。他們主要是漢人中的上層人士──記者、作家、畫家、攝影愛好者、大學生......其中還有相當多的官員。官員雖然都有“公事”名義,不少人的主要目的也是旅遊,而且是在“公事”名義下的公費旅遊。這樣的進藏者再多,也不能改變無人進藏的局面。他們與西藏社會和西藏人的生活無關。前者與中國內地的幾千萬“流動人口”性質一樣﹔後者則和那些從外國來的遊客沒有多少區別。這兩類人與西藏的關係都是用得著的時候用,用不著的時候一走了之。這樣的人再多,對中國控制西藏的作用也是有限的。
這種臨時進藏者的數量究竟有多少﹖連西藏當地政府也難掌握準確數字。西藏自治區政法委員會﹙中共主管法律、公安方面工作的機構﹚的王先生估算,一九九六年的夏秋,拉薩的流動人口約為十萬人,其中四分之三是漢人﹙還有一些回民﹚,其餘是做生意或朝拜的藏人。西藏其他幾個城鎮這種流動人口比拉薩少得多。例如阿里的獅泉河鎮,一九九六年夏天的流動人口約為五千人。按照這種規模估計,每年夏季高峰時,臨時進入西藏自治區的的漢人大約保持在十幾萬到二十萬的規模。比起中國內地幾千萬四處流動的勞動力,其所佔比例之小,仍然可以被視為對“無人進藏”的證明。
如果你選擇冬天進西藏,就會得到另外一種印象。那時漢人走掉了一大半,都如候鳥一樣回到中國內地。看到西藏漢人多的人,都是在旅遊季節到西藏,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是彼此互相看而已──看到的都不是西藏的漢人。除此而外,即使是在高峰季節,進藏觀光或掙錢的漢人也侷限在少數城市、幾條主要公路線和一些知名的觀光景點。那些點和線不過是西藏微乎其微的部分。離開那些點線,經常連續多少天,連走幾百里也見不到一個漢人。
我這種看法,和當今國際流行的觀點不一樣。在這方面,國際輿論跟著達賴喇嘛走。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一日,達賴喇嘛在華盛頓的演講中,指責中國把七百五十萬中國人送到西藏,使西藏人在西藏成為少數民族。這個數字在國際上廣為流傳,反覆引用。
當然,達賴喇嘛使用的西藏概念與中共相差很大。他的西藏是包括安多和康區的“大西藏”。但是達賴喇嘛在演講中也特別談到了中共概念的西藏﹕
即使在所謂的“西藏自治區”,中國政府的資料證實目前中國人的數量超過了西藏人......在中國人稱為西藏自治區的西藏中部和西部,中國人自己承認一百九十萬的西藏人已經成為該地區的少數民族了。這些有關中國人的數字還不包括部隊,他們大約有三十萬到五十萬人,其中二十五萬在所謂的西藏自治區”〔13〕
也就是說,在達賴喇嘛演講的一九八七年,不包括軍隊,西藏自治區的漢人至少超過一百九十萬。如果真是這樣,我在這裡討論“無人進藏”豈不就成了開玩笑。
因為達賴喇嘛沒有公佈他所稱的“中國政府的資料”和“中國人自己承認”的來源在哪,所以無法進行有針對性的分析。不過我所看到的中國政府關於人口方面最權威的資料──中國國務院人口普查辦公室和西藏自治區人口普查辦公室聯合編寫的《當代中國西藏人口》一書,一九八七年西藏漢人的數量為七萬八千八百人〔14〕,僅為達賴喇嘛所說的二十四分之一。
按照同一資料公佈的數字,即使在大西藏的範圍──西藏自治區加上青、甘、川、滇四省的十個藏族自治州、兩個藏族自治縣和一個藏族自治鄉──漢人總數也僅為一百五十二•一萬﹙佔總人口的二十六•九%﹚〔15〕,也只有達賴喇嘛所說的五分之一。而且,即使在這個範圍,漢人總數也在減少﹙一九八二年為一百五十四•一萬﹚4,表現出與西藏同樣的無人進藏的趨勢。
也許有人會說中共的數字是虛假的。的確,中共製造過大量虛假數字,不過也應當看到另一面,中共不僅是一個意識形態政黨,還是一個國家當局。在數字化管理越來越成為治理現代國家的關鍵因素時,它不可能把所有的數字都做成給別人看的假數字。除此而外,我還有親身在西藏的所見。雖然我不可能搞人口統計,但以我在西藏接觸的範圍和深入程度,應該已經達到比較充分的隨機化。在這種隨機化基礎上產生的感覺,我判斷中共方面的數字更接近實際。
達賴喇嘛之所以提出這樣一個數字,除了他的情報系統有放大,以及為了加強政治宣傳的效果,我想可能還有一個因素,即達賴喇嘛的大西藏版圖比中共認定的藏區更大,進入了漢人稠密區,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不過,我完全相信,以北京的心理,決不是不想向西藏移民。如果它真能把達賴喇嘛說的那麼多漢人弄進西藏,它會最高興。那樣西藏對中國就不再成為問題,也就永遠不會再有西藏獨立的可能。達賴喇嘛的鬥爭還有什麼希望呢﹖
然而,目前的真實情況卻是無人進藏。
西藏的天跟西藏人站在一起。那是西藏人的希望所在。
我曾表達過這樣一種觀點──東方體系向西方體系的轉換,需要承認既成事實。看上去那似乎是對西藏的不公平,然而問題在於“事實”並沒有達到“既成”。中國曾經解決了無人進藏,因而得到了西藏,那的確是事實﹔現在中國又重新面臨無人進藏的問題,也是事實﹔如果將來,得到天助的藏人真能把人心思走的漢人統統趕出西藏,那不也是一個既成事實嗎﹖
而且,那將是一個“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的事實。
註釋
〔1〕M•C•戈德斯坦,《中國改革政策對西藏牧區的影響》,載《國外藏學譯文集•第十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年,頁366-367。
〔2〕M•C•戈德斯坦,《龍與雪獅﹕二十世紀的西藏問題》,載《國外藏學譯文集•第十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年,頁366-367。
〔3〕中共西藏自治區委員會政策研究室編《西藏自治區貫徹一九八四年中共中央書記處召開的西藏工作座談會精神文件選編》﹙第一集﹚頁20。
〔4〕白瑪朗杰《現階段西藏宗教的地位和作用》見《西藏青年論文選》頁207。
〔5〕白瑪朗杰《現階段西藏宗教的地位和作用》見《西藏青年論文選》頁207。
〔6〕馬麗華,《靈魂像風》,作家出版社,1994年,頁122─124。.〔7〕達賴喇嘛,《流亡中的自在﹕達賴喇嘛自傳》,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頁249-254。
〔8〕西藏自治區黨委辦公廳政策研究室編,《西藏自治區基本情況手冊》,1994年,表12-64、12-65﹙頁112-115﹚。
〔9〕亞衣,《讓西藏流亡者早日回歸家園──訪〈西藏通訊〉主編達瓦才仁先生》,《北京之春》電子版54期。
〔10〕昊夫,《主人》雜誌1992年第六期,頁26-27
〔11〕《當代中國西藏人口》,中國藏學出版社,1992年,頁202。
〔12〕《當代中國西藏人口》,中國藏學出版社,1992年,頁352。
〔13〕《達賴喇嘛的五點和平計劃》,見Pierre-AntoineDonnet:《西藏生與死──雪域的民族主義》,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1994年,頁326-327。
〔14〕《當代中國西藏人口》,中國藏學出版社,1992年,頁200。
〔15〕《當代中國西藏人口》,中國藏學出版社,1992年,頁90。
1林芝地區的行署專員張木生說,目前的基層幹部哪怕再壞或者再無能也沒法換,因為找不到人願意幹。西藏基層中共黨組織嚴重老化,大部分是民主改革時期發展的黨員。他說有一個村是“七個黨員八顆牙”──即把那個村七個中共黨員嘴裡的牙全加在一起,只有八顆,可見老化到了什麼程度。
21994年中共的“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談會”之後,內地大學生畢業生表示願意進藏工作的人數又有顯著上升。但這回基本是出於實際利益的考慮。中國改革了大學畢業分配制度,從原來的國家包分配,變成大部分畢業生需要自謀職業。而凡進藏工作者,則仍屬國家安排,享受公務員的待遇和“鐵飯碗”。這對那些在內地找不到工作或找不到合適工作的人,產生了一定吸引力。
3其中1980年的數字取自《當代中國西藏人口》頁200﹔1982、1984年的數字取自《中國人口•西藏分冊》表11-1﹔1958─1993年的數字取自《西藏自治區基本情況手冊》表3-13。
4四川康區的兩個藏族自治州漢人減少的趨勢最為明顯。從1982年到1990年,漢族人口減少6.5萬,相當於13%。這8年,藏族自治地區全部147個縣當中,漢族人口在縣總人口中百分比下降的有128個縣,佔87.1%。
(《天葬─西藏的命運》連載到此為止,欲讀全書,請向明鏡出版社郵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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