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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  王力雄 著

第七章無人進藏(5)

【多維連載】

3、毛澤東的精神原子彈

天是偉大的,人是渺小的。對於中國人來說,只有一天集體性地具有了獻身精神和犧牲精神,才可能與西藏的“天”站在同一水平。產生這樣一批可以與西藏之“天”相抗衡的中國人並非易事,直到毛澤東時代,這個奇跡才終於出現。正像前面所說的,西藏就垂在中國的手邊,何時中國產生了可以戰勝西藏之天的人,解決了無人進藏的問題,西藏何時就會瓜熟蒂落被中國所摘取。

解釋毛澤東時代為何會產生一代狂熱的獻身者,那是另外一本書的話題。在這裡,無論認為那是宗教苦行、集體“洗腦”,甚至純粹的歷史誤會,無論怎樣,那樣一批人確實在毛澤東時代產生了,並且成千上萬的漢人在那時走進了西藏。

毛澤東的精神威力在中共軍隊與藏軍在昌都進行的戰役中就已充分展現。戰役之前,為了適應高原,中共軍隊有房子不住,卻宿營帳篷。每天進行負重行軍訓練,士兵們在揹包裡裝上重達三四十公斤的石頭〔22〕。戰役打響後,中共軍隊的作戰意圖是全殲藏軍主力,實現那個目標的關鍵在於必須及時切斷藏軍退路,完成包圍。藏軍回撤走直線,中共軍隊卻必須繞行一個長達千里的迂迴。十八軍五十二師一五四團是擔負迂迴任務的部隊之一,部隊最長連續奔跑三十六小時,很多士兵累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團長晉武肩抗一挺機關槍始終跑在隊伍最前面,到達最後目的地恩達時,身邊只剩三十二個士兵。從另一個方向合圍的青海騎兵支隊趕到恩達時,一千幾百匹戰馬跑垮了五百多匹,除掉隊的以外,只剩騎兵百餘人和棄馬徒步奔跑的百餘人。五十二師師長吳忠將軍回憶當時的情況﹕“......每天只有開飯前後才能作短時間休息,十多天內連鞋子都沒有脫過,一天蹚幾條河,鞋子一直都是濕漉漉的。戰役結束後,許多人的鞋子竟脫不下來,兩隻腳腫得像麵包。”〔23〕結果中共軍隊以幾小時的提前量搶在了藏軍前面,使藏軍因退路切斷不得不全體投降,葬送了西藏軍事力量的主力。

隨後進軍西藏遇到的困難更大,除了惡劣的地理和氣候條件造成的行軍艱難,還有後勤供應跟不上造成的飢餓。有人甚至被餓死。至今在進藏路上,還可以看到當年進藏者的陵墓或紀念碑。一些碑上刻著毛澤東的詩句﹕“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為了克服雪盲,當時的辦法是把馬尾巴剪下來編織成網,罩在眼睛上,由眼睛還能看得見光的人牽馬,完全失明的拉著馬尾巴跟在後面一串。〔24〕

因為西藏高原上大部分地區沒有植物,取火作飯只能以牛糞為燃料。每個士兵隨身帶一個口袋,看見牛糞就揀。雨雪多,牛糞太濕燒不燃。為了宿營時能作成飯,一些士兵把濕牛糞夾在腋窩裡行軍,靠體溫把牛糞捂乾。〔25〕

本來女兵不進藏,但是十八軍軍長張國華認為文工團對鼓舞部隊士氣不可缺少,不同意精簡,所以文工團女兵也加入了進藏部隊。她們遇到的問題當然更多。女兵李國柱回憶﹕

在進藏途中,我們都怕碰上經期,一接近經期就提心吊膽。一來了我們就沒有辦法。進藏時,我們為了減輕攜帶行李的重量,誰也沒有帶衛生紙。月經來了,就只有兩種辦法。一是把棉褲腰間的棉花扯下來用。當時我們女兵的棉褲,腰間的棉花全抽完了。因為這一節上面有衣服擋著,凍不著人﹔第二就是用路邊上一種寬葉草,像牛皮菜一樣的這種草來墊,用過之後扔掉。這種草很柔軟不扎肉,但乾了後很硬。我就吃過虧,把陰部都磨出血了。但還得要用它,因為沒有其他比它好的。一條棉褲腰上的棉花扯不了幾次就扯完了。經期我最怕過河。我倒霉的經期在快到拉薩時又來了。那裡十月中旬,有一天我們一下就過了十三條河。你說冷到什麼程度﹖脫掉鞋襪下到水中,腳板上立刻就凍粘上小石頭。這些石頭還不能隨便往下弄,一拔石頭連肉皮都要帶一塊下來。我們班就有一個女兵上當,一上岸見腳板粘滿釘螺一樣的石頭,忙用手一顆一顆往下拔,一拔一個坑,血淋淋的,連路都走不了。對付這種石頭要在上岸以後燒一堆火,將腳放在火邊慢慢地加溫,烤化冰後再一顆一顆地試著輕輕往下揀。可是河水再冰也得過。我現在經常腰痛就是在經期過河種下的病。剛進西藏時過河都把棉褲脫掉,後來脫不及了,因為走不了多遠又有河,就乾脆不脫。棉褲濕了,上岸後身體的熱量剛汲乾,又得下水。關節炎是我們當年進藏女兵的家常病......

西藏的太陽很毒,把所有人的臉都晒得黝黑。風捲著沙成天往身上鑽。洗臉後,風一吹臉就火辣辣地疼,所以我從來沒有洗過臉,洗過頭。說來也不怕人笑話,內褲上幾次經期殘留在上面的血跡都沒有洗,更不要說常洗澡了。我們從離開康定後一直都沒有洗過澡。一直到居脛菜溫泉,我們等男兵洗完澡走了,等到黃昏了,才鑽進溫泉徹徹底底地洗一洗身子,洗一洗內衣內褲。褲衩髒到什麼程度──一揉就是一泡紅血水。開始不好意思,後來見大家都是一樣髒,也無所謂了,不怕羞了,也認為理所當然了。由於幾月才洗上這麼一次澡,經歷了幾次經期,我們全體女兵當時生殖器都受細菌感染。白天行軍出汗癢,晚上睡覺發熱後癢,也不好意思抓癢,都強烈地控制,精神極度緊張。許多人失眠,精神衰弱,這也是造成許多當時進藏的女兵患婦科病的一個原因......〔26〕

面對中共軍隊進藏時的堅苦卓絕之精神,令人難以不承認毛澤東所稱的“精神原子彈”,甚至可以由此理解毛澤東的唯心主義來源。他之所以堅信“人的因素第一”,甚至他的部下提出荒謬有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和他多年來不斷在獻身者創造的奇跡中得到驗證是分不開的。人一旦擁有英雄主義,能量可以成倍甚至數倍地翻番,達到以常規思維不可思議的程度。利用這種產生於無形精神的能量,對常常感到有形資源匱乏的領袖必然會有極大的吸引力。到後來,毛澤東也許已認為全體人民都該為他這樣獻身,不獻身反而成為罪過,當然,那也就到了物極必反的時候了。

進藏路上為犧牲者所立的碑中,不少是為紀念築路死難者的。僅修通四川進西藏一條公路,就死了三千多人﹙最新材料披露死亡人數為四千九百六十三人〔27〕﹚。川藏公路的修造異常艱難,大量在懸崖絕壁上修路的地段需要懸空作業,先用繩索把人從懸崖頂部吊下去,在懸崖上打出炮眼,再用爆破方式炸出路基。在永凍土地帶,則要先從幾十公里外砍來木柴,烤化凍土後再施工。那時連一份詳盡一點的西藏地圖都沒有,更不要說水文、地質、地震等方面的資料。為了建立資料,當時派出了十幾支勘測隊。十八軍後方部隊司令員陳明義記述勘測隊的情況﹕

有一支勘測隊,從昌都到拉薩步行踏勘,往返行程約五千公里,整整歷時一年多。由於山高、路險,林密,又無通訊工具,他們和司令部失掉聯絡數月之久,為了勘察一條合理的路線,他們冒著生命危險通過了人跡罕見的懸崖絕壁,渡過數十條激流冰河。他們完成任務回到司令部,一個個衣服磨破,髮亂如麻,鬍鬚滿面,面黃肌瘦。當我收下他們的踏勘報告,握著他們的手,看著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的面容時,不禁感動得流淚......〔28〕

在公路修通以前,十幾萬人築路隊伍的糧食補給極為困難,長年處於吃不飽的狀態,只能以野菜充飢。當時一個團一年吃掉一百五十萬斤野菜。冬天住在帳篷裡,冷到鞋會被凍在地上,第二天早晨要用棍子才能撬開〔29〕。雨季來臨,塌方、泥石流、山洪經常把修好的路大段摧毀,只得從頭再修。但是那時的士氣始終保持高漲,有些事會令今天的人感覺不可思議。例如冬天掌扦打錘震得手掌開裂,士兵們竟然能用縫衣服的針線縫合震裂的虎口再繼續幹。為加快築路進度,他們夜間把棉花綁在扦子頂,黑暗中看著棉花的白點打錘〔30〕。築路者的生活條件也簡陋到極點,洗腳是在地面上挖一個小坑,鋪上油布,代替洗腳盆。〔31〕

在中共的術語中,“老西藏”一詞專指那些從五、六十年代即進西藏工作的中國人。他們被中共高層譽為一支“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鬥”的隊伍。中共在西藏建政以後,派到各縣的第一任縣委書記一人領了一塊木牌,牌上寫著中共西藏某縣委員會的字樣。縣委書記們騎上馬揹著木牌去上任,走到哪,木牌往帳篷外面一插,就是縣委的辦公地〔32〕。

那時中共動員人員進藏,常出現爭搶報名的局面。甚至不讓去的也非要去。我認識北京科技出版社一位名叫郭亞夫的編輯,當年為申請進藏去“革命”,曾與另一個同伴找到正在北京辦“學習班”的西藏領導人住地,潛入當時西藏主要領導人陳明義的房間。幾個小時後陳明義才回房間,被她們嚇了一大跳。她們當天沒有磨出結果,幾天後又堵在軍用機場,表示揪著陳的飛機尾巴也要去西藏。陳明義只好表態只要她們能到西藏,他就歡迎。結果郭與十幾個志同道合的青年男女,歷盡千辛萬苦,坐火車,倒汽車,最後真地到了拉薩,站到了陳明義面前。陳無話可說,只好批准他們去拉薩郊外的軍區農場去餵豬和種地。兩年後,郭和她的同伴們被分配到位於藏北無人區的勘探隊,一幹就是十一年,跑遍了藏北的山山水水。

當然,那時很多人並不了解西藏是怎麼回事,報名僅僅是盲目地“響應組織號召”。一些人真看到西藏面目時就開始後悔了。然而那時中共的威力還在於,即使進藏者心裡後悔,嘴上也不敢說,進藏後照樣還得全心全意地工作,一幹多年乃至終生。宗教不僅僅是信仰,還有宗教裁判的威懾。在這方面,共產黨的宗教可能比其他任何宗教都更嚴厲,更善於剝奪人們抵抗的意志。

漢人剛上高原,有時連吃飯都會因為高山反應成為難事。駐扎在海拔五三八○米的神仙灣哨卡的邊防連隊,有一個傳統“吃飯比賽”,就是為了克服這個困難而設立的。炊事班每天記錄每人每頓吃飯的數量,進行成績評定,一碗及格、二碗良好、三碗優秀,吃多的表揚,吃少或不吃的批評。剛上哨卡的士兵常常是吃了吐,吐了吃,實在不行只能靠輸液維持。〔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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